前言
談到二戰後日本人被拘留在西伯利亞,相信不少讀者會聯想到《活著回來的男人》。這本書透過小熊謙二的視角,呈現日本庶民的戰爭體驗,非常受到歡迎。然而,它的切入點固然有其可貴之處,但不管是日本的菁英或庶民,所呈現的仍是「日本人觀點」。但是西伯利亞收容所中的日軍,不全然來自日本本土,也有來自朝鮮、臺灣等地的軍人,這些人和日本人待在西伯利亞收容所,兩三年後也和日本人一同遣返。當他們在舞鶴上岸時,日本人只要簡單辦個手續,幾天內就可以回到家,而這些朝鮮、臺灣人卻不是如此。即便幾經輾轉回到家,他們在家鄉面對的變局,也和日本人有所不同。
本書的主角陳以文,正是大時代下臺灣人的縮影,他與前往南方戰場的臺灣人不同,他所身處的舞臺是滿洲國與西伯利亞,因為臺灣人的身分,他的返鄉過程,也遠較日本人來得艱辛。
在進入本書之前,我想先為讀者補充一下脈絡,陳以文之所以會來到東京,乃是受其父陳土金的安排,陳土金是宜蘭市知名的醫師,他所經營的蓬萊醫院,是戰後宜蘭市三大私人診所之一(另兩間為陳金波的太平醫院,以及李兆蕙的惠德醫院)。陳土金希望能將兒子們栽培成醫師,日後返回宜蘭,擴大自家醫院規模。
陳以文儘管個性海派、人緣很好,但是在中學的課業表現,卻不如哥哥陳鎮榕與弟弟陳成章,而中學也因為戰爭,讓學生提早畢業,以文拿到了畢業證書,看著同學先後收到赤紙(召集令)入伍,加上社會氛圍的催化下,他決定偏離父親為他安排的道路,毅然從軍。這也是故事的開始。
本書從陳以文從軍前夕開始寫起,接著是他前往滿洲、被俘至西伯利亞、其後返臺的過程。
就讓我們一起進入這本書吧。
第二章、西伯利亞時期
成為戰俘
以文在敦化這段期間,東北的局勢有了變化,整個東北雖然是國民黨接收,但國民黨影響力僅限於都市,鄉間多為共產黨盤據。根據中蘇簽訂的友好同盟合約,日本投降後三個月內,蘇聯的軍隊必須撤出東北。蘇聯軍利用這段時間,將東北工廠設備,像是機器、馬達,以及一些物資,如麵粉等等載運回國。並且將關東軍的槍枝,配發給中國共產黨使用。
蘇聯軍不只打工廠設備與物資的主意,還打算利用投降的日軍作為人力。其實,日本投降後一週,史達林就下令移送關東軍戰俘。關東軍就像被拆解的工業設備一樣,一車車的送進蘇聯。為何蘇聯要這麼做?若以蘇聯的角度來說,蘇聯的青壯年人口,在兩次世界大戰大量消耗,光是二戰,蘇聯軍民死了兩千五百萬人,而且蘇聯在歐洲的工業區,也遭德軍重創。
缺乏勞動力、國土被破壞嚴重。而重建工程也需要勞動力的挹注,那麼,勞動力要從哪來,監獄內的囚犯,以及因戰爭獲得的俘虜,就是很重要的勞力來源。蘇聯的俘虜來源,不只有日軍。過去,蘇聯在西邊與德軍交戰,德國戰俘,是其中人數最多的。接著才是日本戰俘。根據一九四五年的統計,蘇聯拘留了四百一十七萬人。德軍俘虜超過半數。有兩百三十八萬人。其次是日軍,有六十三萬人。剩下的俘虜來自匈牙利、羅馬尼亞等國家。不同版本數字雖然有差異,但日本俘虜的人數,大概是六十萬上下。日本俘虜被帶往蘇聯境內各地,其中,六萬五千人被帶往中亞,兩萬五千人被帶往東歐,剩下四、五十萬人都在西伯利亞。二戰時,許多來自東歐的工廠,紛紛遷入西伯利亞,當戰爭結束,這些工廠並沒有遷回東歐,而是往更東邊、北邊發展。 除了工廠,西伯利亞還有一條連結亞洲、歐洲的鐵路。這條鐵路興建於帝俄時期,二十世紀初,沙皇開闢西伯利亞鐵路,這廣大的地區開始緩慢發展。二戰末期,蘇聯在此地集結大量軍隊,並且南下入侵滿洲國。戰爭結束,這些駐守在滿洲國的日軍部隊,就成了蘇聯的俘虜。這些日軍,不像華北、華中的日軍,可以和平、迅速地復員。在蘇聯的眼裡,這些日軍是非常重要的人力,可幫助西伯利亞的各種建設。也因此,一九四五年九月至十二月間,蘇聯利用火車,將已投降繳械的關東軍(包含部分民人)送入境內。
死亡行軍與列車
一九四五年十月,蘇聯將敦化的日軍編成多個中隊,以文被編入第五中隊,第五中隊的成員有軍官、兵、候補生、軍屬、開拓團成員,成員年紀最輕的十五歲,最老的五十歲,以文剛滿十八歲。隊員之中,以文只認識蛸谷勝,蛸谷是千葉人,是以文在八戶教育隊就認識的同期,也在杏樹服役。
一九四五年十月中,第五中隊花了一週的時間,從敦化徒步行軍至牡丹江,背後還有持槍的蘇聯兵不斷地驅趕。行軍沒有糧食配給,隊員曾生吃田裡的馬鈴薯,還有隊員吃到壞玉米而下痢。前往牡丹江的路上,以文曾看到橫躺路上的同袍屍體,屍體的頭還是扁的,似乎是遭到戰車輾壓過去。這場景或許觸目驚心,但對正在行軍,而且沒有糧食補給的第五中隊而言,當體能與精神到達極限,根本無暇注意路上,或是你的腳下踩到什麼。
十月二十四日,第五中隊終於抵達牡丹江,緊接著,蘇聯兵拿著槍驅趕著隊員上車,一邊說著:「東京ダモイ!東京ダモイ!」,意思是「要回東京了」。許多人聽到東京,心裡不禁一振,終於可以回家了。
以文在牡丹江搭上火車,列車經綏芬河進入蘇聯境內。以文乘坐的是貨車車廂,每節搭載五、六十人,甚至有到一百人左右。車內的空間擁擠不堪,幾乎無法動彈。列車的木造車廂破舊,列車內沒有電燈,也沒有廁所。列車一到都市就會稍停,隊員們藉此下車小便,晚間自然也是睡在車廂。
如果是東京ダモイ,那麼終點站應該是沿岸的港口吧,或許是海參崴,不然就是鄰近的納霍德卡。海參崴是軍港,隊上有人認為,日本的船隻不會在海參崴靠港,可能會在旁邊的納霍德卡等待。
十月二十七日,列車在伊曼(位在牡丹江東北方)停車。隊員下車放風,隊員想知道莫斯科的方向,詢問站內的婦人與少年,結果對方都是搖頭以對,有隊員猜測,不知是否蘇聯對居民下了封口令,才會一問三不知。與此同時,隊員開始起疑,有人觀察太陽升起位置、發現火車是往日本的反方向行駛,車廂內的氣氛逐漸低迷。
隊員們逐漸明白,搭乘的列車並不是要送自己回家,而是往西伯利亞開去。西伯利亞分為東、西部,東至太平洋,南邊與外蒙古、哈薩克交界。就地貌上,西伯利亞南部是草原地帶,草原逐漸往北是森林,而一列列載著戰俘的列車,就奔馳在西伯利亞草原上。
十月二十八日,列車在哈伐洛夫斯克(即伯力)停車,順便補充糧食。此時氣溫已逐漸降低,幾天後,隊員聽到「赤塔通過」時開始騷動。帝俄時期,赤塔是流放罪犯的地方,此時則設有收容日軍的收容所,《活著回來的男人》一書的主角─小熊謙二,就是待在赤塔的收容所。
幾天過後,車廂內有人大喊:「看得到日本海了」。但很快地,眾人發現這並非日本海,而是貝加爾湖。列車經過九天的行駛,十一月二日,抵達伊爾庫茨克,伊爾庫茨克是西伯利亞的重要都市,但這裡不是以文的終點站。兩天後,十一月四日,列車在伊爾庫茨克西北邊的泰舍特停了下來,第五中隊在此下車。
泰舍特
泰舍特,位在貝加爾湖西北方六百公里,泰舍特地區的收容所,收容了四、五萬的日本戰俘。泰舍特曾在日本的文學作品中登場,山崎豐子的作品《不毛地帶》中,主角壱岐正,就在泰舍特北方六十公里的車站下車。
第五中隊下車後,開始雪中行軍,和敦化到牡丹江的行軍相比,以文明顯感受天氣寒冷。根據歷史資料顯示,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四日這天,泰舍特的溫度降到零下八度,接下來的幾天雖然有回升,但到了十一月十日這天,氣溫直接下降到零下十一度。到了十一月底,泰舍特更出現零下二十四度的低溫。
在氣溫逐漸降低的同時,第五中隊在雪中行軍,隊上傷員搭著同袍的肩膀緩慢前進,由於食物嚴重缺乏,隊員只能與沿路居民換取食物。雪中行軍了三天,眾人先抵達在森林中的收容所。一星期後,中隊再前往六公里外的收容所。這個收容所,就是第五中隊的落腳點,在地圖上標示為一二〇K。
一二〇K收容所,原先是收容德國戰俘,德國戰俘走後,就換第五中隊進駐。收容所外有高聳的柵欄,柵欄內側有鐵絲網,一旁是監視用的望樓。如果有任何人接近,警戒兵就會開槍。收容所內有水源,是一口深井,井面結冰,要取水必須先劃開井面。
第五中隊隊長是倉內二郎,階級少尉。倉內為了掌握隊員狀況,每日的夜間,會將隊員找來,記下姓名、住址,並且詢問家族狀況,以及在隊員的心裡,有沒有掛念的事,最後將這些製成名簿。倉內隊長還對全體隊員說:「各位切勿消沉,我等要以全員都能健康返國為目標。」 他的一番話,為第五中隊注入一劑強心針。倉內隊長面對蘇聯兵的無理命令時,總是不卑不亢,堅持著立場。即使蘇聯兵荷槍實彈,隨時會開槍也一樣。事實上,不是每位軍官都像倉內隊長一樣,為隊員著想。在其他的收容所,也有軍官藉著身分階級,對同所的同袍頤指氣使,甚至引起衝突。由於將官不用勞動,部分的人仍然抱持著「儘管敗戰,我們還是帝國軍人」的意識,對同收容所的低階士兵,輕則口頭訓斥、重責出拳毆打。這時收容所的蘇聯軍官多會出面排解,曾經有其他中營的日本軍官因此被移往其他收容所。
南京蟲
除了照明、溫度的問題,隊員在寢室內,還要面對南京蟲。南京蟲,又稱溫帶臭蟲,喜歡藏在床、柱子、牆壁的隙縫裡。對喜歡溫暖的南京蟲來說,人體是南京蟲的溫床,南京蟲喜歡聚集在脖子、手腳的皮膚柔軟處,人被咬了之後,就會開始癢,一癢就會想抓,抓了就會紅。西伯利亞每個日軍收容所裡,都有南京蟲。收容所的隊員,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紅的一點一點,夜間睜開眼睛,可以看到南京蟲聚集成圓形,正在吸人的血,南京蟲若受到干擾,就會像小蜘蛛一樣逃竄回床縫、牆縫裡。收容所有同袍曾試圖把衣服拿到戶外去凍死南京蟲,但沒有效果。
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南京蟲會聚集到你的身體,也代表你還活著。以文曾聽說,有人看到南京蟲突然從鄰床同袍身上竄出,原來同袍已經過世了。
偷東西
收容所的飲食,對於蘇聯兵或者日軍戰俘而言,都是不足的,因此許多人會利用各種機會,不管是交換,還是偷、搶,只求獲得食物來充飢。日軍戰俘也負責蘇聯兵們的伙食。然而,糧食是配給制。某次配給一直不下來,蘇聯軍官來找倉內隊長討論,希望隊員進入倉庫工作時,能幫忙偷些馬鈴薯出來。
庫里空農場的倉庫位在地下室,有管理員管理。管理員名為「帕內哥」(音譯),帕內哥身材矮胖、個性精明。每天都會巡視倉庫,厲害的是,每當隊員從倉庫出來,帕內哥光看隊員的臉,就能知道隊員有沒有夾帶馬鈴薯。以文和同袍們不管把馬鈴薯藏在身體哪裡,常會被抓到。被抓到不會受懲罰,只是會被帕內哥責罵,罵完再將農產品物歸原主。
有一次,倉內隊長和蘇聯兵討論之後,決定派以文去倉庫。以文接過蘇聯兵給的布袋後進入倉庫,蘇聯兵還站在門口幫他把風。以文進到倉庫,隊員們幫忙將袋子裝滿,以文將裝滿馬鈴薯的袋子交給蘇聯兵之後,蘇聯兵要他躲在旁邊,因為帕內哥回來了。帕內哥看到腳印與袋子拖行的痕跡,生氣地破口大罵。以文躲在一旁,只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和日軍的文化相牴觸;如果你被罵,不管是不是你的錯,至少要擺出一副認錯的樣子。但眼前的蘇聯兵抽菸的抽菸,還有人在喝酒聊天,根本不把帕內哥當一回事,擺出一副,要罵隨便你罵的樣子。帕內哥罵完離開後,以文才回到寢室。
收容所的飲食
收容所的伙食是黑麵包(俄羅斯人的主食)、粥、蔬菜湯(裡面有稀疏的高麗菜)。俘虜配給標準有四個等級:將校、下士官兵、患者、營養失調者。其中人最多的士兵因為勞動量大,所以黑麵包、雜穀、魚類、植物油、野菜的配給量高於軍官。不過,軍官可以配給較多的砂糖、肉類、味噌、菸草,以及士兵沒有的奶油、肥皂。
以文覺得這種伙食就算三餐一起吃也不會飽,就像在喝汽水一樣,入口即化。如果是粥、蔬菜湯的分配還好,黑麵包的分配比較麻煩,有的收容所為了公平起見,分配麵包時,整個寢室的人都盯著那塊麵包。若遠遠看,這情景很像在分食高級乳酪、火腿,其實只是分配黑麵包。負責切的人還要小心,切得大小如果不一樣,容易會起衝突。
甚至有人會製作簡易的秤來量,戰俘將麵包的長、寬、高用尺測量,再依照人數多少切成薄片。所以,戰俘進到地下室時看著滿坑滿谷的馬鈴薯,很難讓人不想偷偷夾帶出去,哪怕只是一兩顆也好。以文某次回收容所的途中,看到地上有馬鈴薯,就塞進防寒衣的口袋裡。回到寢室之後,馬鈴薯在鍋內化成一鍋有異味的黃水,以文才發現撿拾回來的是馬糞,因為在結凍狀態,外表和馬鈴薯很像,以文仔細觀察鍋內飄浮物,其中居然有未完全消化的草根。
收容所的伙食情況,使得日本戰俘無不利用各種機會補充營養,在其他的戰俘營有人會去撿拾民家倒出的餿水,有戰俘曾將路上的狗屍帶回收容所料理,作法是先將狗屍支解,將肉塊加上高麗菜放入便當盒烹煮。而且,因為抓回來的是公狗,戰俘將狗的睪丸像火腿一樣切片,放入寢室內的壁爐裡烤。雖說食用死因不明的狗屍有其危險性,但是這群食用狗屍的戰俘們,幸運的,沒有出現任何異狀。
根據統計,許多有西伯利亞經驗的人,作夢不是夢到戀人、家人,就是夢到吃東西。根據《捕虜體驗記》記載,日軍士兵在西伯利亞拘留時期,最想吃的食物前十名:一、鰻魚丼、蒲燒鰻魚。二、荻餅。三、紅豆湯。四、天婦羅、味噌湯、壽司。五、羊羹、大福、生魚片。六、壽喜燒。七、日式饅頭、銅鑼燒、醃漬物、烏龍、日本酒等。「妻子做的料理」、「媽媽做的料理」也是榜上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