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浜 しらはま
第一次到白浜,只覺得眼前的島近在咫尺,從白浜可以清楚看見對岸的無人島──內離島,和內灣緊鄰的這座島嶼,乍看有種海上山脈綿延的錯覺。戰前的礦坑大多在這座島上,這裡曾居住了兩千以上的人口,是名副其實的礦坑島。據說以前燈火通明,像是一座海上的工業都市。而白浜作為西表島西岸的大型港口,正是各家炭礦會社將大量煤礦輸出至各地的運煤港。如今只看得見大自然風光的這個村落,是通往唯有坐船才能抵達的「日本最後祕境」船浮村落的「玄關」,慕名而來的潛水客和泛舟觀光客會在這裡進行簡單的訓練,然後前往更深的祕境裡探遊。
戰爭時礦坑解散,空襲的大火燒光了白浜村莊。這裡原本就沒有當地居民,因礦業發展之需而自日本各地聚集而來的住民們,各自疏散或逃難回到了家鄉。戰後,僅有極少數的人回到這裡,而他們過去的歷史,已成為塵封的祕密。
另一座隔壁的無人島,叫做外離島,曾有零星的礦業開發,但長期主要是無人為活動的島嶼。戰後有一位總是全裸過著野人生活的歐吉桑住在這裡,讓這座小島出了名,據說還有英國的電視台專程來採訪他。近年歐吉桑老了,搬離了他的這座無人王國,現在的外離島,應該只有野生動物和叢林吧。
白浜和這兩座無人島緊緊相依,空拍圖看起來就像是三座被海河所區隔的山脈。這些距離,就像是我們在白浜的橋間阿嬤家,談論著阿嬤心中惦記著的種種過往,那樣似近似遠、歷史與記憶的模糊相接。而我們心中對那座「礦坑之島」的想像,需要一艘船及一位嚮導引領我們渡過海水才能抵達。在拍攝之初,我只願待在安穩的阿嬤家,尚未做足遠行的準備。而窗外轟隆隆的擴建港口工程所發出的噪音,像是永遠在提醒我,這始終是一個港口村落,我們終究得出發。
第一節 橋間阿嬤的家
阿嬤家昏暗無光,牆上掛著養父母和早逝先生的遺照,年邁一人獨居的她,守護著這座由養父親手建造起來的厝地。所有破舊損壞不堪的、年久失用的,房屋、木地板、老桌與櫥櫃、牆上掛著的家族照片,都是阿嬤許多回憶與故事的鎖匙,而這房子也像在訴說著阿嬤身為「媳婦仔」(童養媳)的悠長人生。
攏講來這是「死人窟」,啥人敢來?講叫做琉球,攏咧毒害人。
一開始阮朋友對阮講︰「恁老爸要帶人去那裡死!」我講︰「你是咧講什麼!還沒去你就在和人講這款話!」我和那個朋友就這樣吵起來。
伊講,去西表島就是去死人窟!大家來這就會死!到底啥人敢來這?
──橋間良子訪談,二○一五
二○一四年一月,我第一次找到這裡,拜訪了當時八十八歲的橋間阿嬤。阿嬤並不是第一次接受訪談,從前也有電視台和記者曾經找到其養父楊添福──最後一個住在西表島、曾為礦坑「斤先人」(承包商工頭)的台灣人。無論是對於島上居民,又或者是對外來的研究者與採訪者而言,謎樣色彩都籠罩著這個家族。
但對我來說,更吸引我的是這座籠罩著異樣氛圍的老房子:無法準確形容的台灣樣貌,在這座年老的房子中呈現了它與回憶如同雜草共生的樣貌。橋間家族在白浜村莊,自戰前的礦坑時代,到戰後一度返台,又於二二八那年再度偷渡回西表島,活過美軍統治沖繩時代的「八重山開發」與沖繩回歸日本後的種種變化。記憶如此沉重,而這座房子承載了台灣人願於這座島上落地生根的想望,那種努力想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空間的堅忍不拔的韌性。
而後,我在這座老房裡,唯一的餐桌上,以固定的角度和位置,進行了無數次訪談,直到阿嬤過世前的幾個月。這也幾乎是《綠色牢籠》最大部分的拍攝,同一號位置、同一號角度。很多時候在談論「從前的事」:阿嬤去了「內地」(沖繩人對於日本本島的稱呼)就再也沒回來的三兒子,終戰回台灣時接受軍醫注射疫苗卻意外染上小兒麻痺的大兒子,又或是影片中沒有出現的其他兒女的種種瑣事。阿嬤稱呼其父母,是用台語的「養爸」、「養母」,日文則以「爺さん」、「婆さん」來稱呼,從來沒以「父母親」稱過。當我問道「お父さん」時,阿嬤會想到那個她只待過三天的親生家庭,那些她小時候尚有印象、長大後再也沒見過的家族成員。
更多時候,或許也因為我總是在問從前的事情,阿嬤口中的養父養母形象細節如此完整,我似乎可以透過眼前高齡約九十歲的阿嬤,看見當年那個被帶來這座陌生島嶼的小女孩,膽怯而依靠著父母的樣子。語氣潑辣的阿嬤,講起台語時常像是在罵人,但同時又像是在保護自己的家庭一樣,透露著脆弱的被害者語氣。
我攏沒去過學校,連一天攏沒入去過教室。
講恁「你炭坑人」,攏「礦坑番仔」。看到就要給你打,扔石頭。
綁柴綁整捆,整捆對你扔來。在那麼遠是扔得到?
用這樣咧給咱欺負,現在若遇著,阮也沒講話。
──橋間良子訪談,二○一五
怎麼可能沒有怨懟,那麼多的過往雲煙,老人家對數十年前的事歷歷在目、耿耿於懷;而近期的事,則多半記不太得。剛開始去阿嬤家時,我發現阿嬤似乎不記得當下是幾年幾月,月曆則停留在數個月前。
時光停滯。我想這就是我一開始對於這棟老房的第一印象。時間如同阿嬤的回憶,被冰封在這座島的邊陲,在山路因年久失修而被無限期貼上「被封鎖」的道路盡頭旁,這座老房是如此不起眼的存在。從地形到位置、房屋的外型到足不出戶的阿嬤,都如同這段歷史最後的見證者般,選擇了一種低調而沉默的姿態活著。
那阿嬤的兒女呢?阿嬤會回答:她現在有「大概」五個小孩。實際上除去同為台灣人的養子(已於一九七○年代過世),加上已決裂的大兒子與失蹤的三兒子,僅剩的三位小孩也是甚少回鄉。阿嬤連孫子的名字、有幾個孫子這種事都忘了。
阿嬤的回憶濃重、是非怨懟太多,而我需要透過更多次更多次的訪談,才能慢慢拼湊出回憶的全貌。翻閱二○一四年及二○一五年的訪談影像,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兩年的訪談,全是我對於橋間阿嬤的人生的仔細拼湊與研讀,像是一個剛識字的小學生緊緊追趕著嚴厲的導師,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地拼命抓爬。多年未被翻開的故事傾巢而出,它必定是過於濃重以至於無法稀釋。
二○一六年之後的訪談,進入了另一個心理攻防戰的階段。我在漫長的訪談過程中,尋找蛛絲馬跡,尋找那些留存在潛意識中真正的聲音。歷史能有全貌嗎?僅僅是一段個人史、一個老人的回憶,都有著未曾被光照亮過的黑暗角落,而拼湊不出整體樣貌。我沒有希望調整攝影機位置,我沒有站在影像思考與影片製作的角度想太多,我只希望把握每次的訪談時間,坐在這個位置上,多問一些、多聽一些。二○一六年開始,我終於進入了回憶的暗處──那些對礦工、礦坑時代的傳聞與眼見,對於四散的子女的真正想法—那些講起來「不好聽」的事,像是一道開啟回憶隧道的窄門,一瞥門後那個數十年來讓阿嬤失眠夜中,翻來覆去的「不能理解」的事情。
躺在床上,想從前從台灣來的時候,是怎樣怎樣,攏嘛歸暝睏袂去。
──橋間良子訪談,二○一四
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阿嬤和養父楊添福之間的關係。在阿嬤的立場,守護著今天的她及這個家族的,是她出生就被過戶、十歲被帶來島上一路養大的親情之恩。阿嬤不識字,來到西表島後未再就學,自小被養在家裡甚少外出的她,其實被慣養得很好。然而,不懂「大歷史」的阿嬤,在時代的轉折中,有著自己難以理解的糾結。我認為這糾結的部分就是這部片必須要企及的──這「不能理解」,正是一個人面對一個事件結果的「不可解」,只能囫圇吞棗地吞下結果,卻不能理解其成因與過程。為什麼?十萬個為什麼,讓阿嬤數十年來夜半輾轉難眠,冒出來的一句話,還是「為什麼」。歷史、時代的巨輪,讓橋間家在這座邊陲之島,守住了他們的時光,卻產生了幾個時代之間,屬於個人家族史的數篇皺摺痕跡。
我在追尋這些「皺摺」的意義,它所指涉的背後光景。我相信阿嬤目擊過一些她不可解的事情,或者在她忙碌於生活的那些漫長時光中,家族中一些近乎化學質變的轉折,成為一個不可說、不可理解的封箱記憶。
第一段「皺摺」,是有一天載著阿嬤前往拜訪他人途中,在車上不知道聊到什麼事,阿嬤突然冒出一句:「我辛辛苦苦到處工作讓這些兒女去上學,長大後讓他們變成親不孝(不孝子),是我最不值得的事。」如此刺耳的話,隨著車內機械運轉的安定噪音,成為一個猶如飄渺在空氣中的無意識怨言。
什麼是值得的事?愛的投入與產出,換來的價值,阿嬤的心中自有判斷。一個移民家庭,無論經歷了什麼時代,屬於阿嬤這一輩與父母輩的故事,在這座空房中總是缺席的子女兒孫輩,像是在訴說一段我從來無法目擊與觀察的「空白」。阿嬤總是幫兒女講話,是福是禍,家務事他人總難看清。然而這一句話,是一根阿嬤心中的刺,對我展現了這段家族史中,屬於子女輩的轉折與集體離去,必定有著非同小可的心理情結或因素──而阿嬤對於這段「不可解」之事,僅有認清現實的怨嘆,卻仍舊無可釋懷。
第二段「皺摺」,是有次訪談中,阿嬤脫口而出的「有人說我像我養父,我又不是他生的!怎麼可能會像他!」這句話。從未說過養父壞話的阿嬤,否定(或抗拒)了自己與楊添福相像的可能。這句話讓阿嬤回到了「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個體,被嫁進楊家養大的她,始終是「一個人」的立場,也點醒了我,當觸及一段家族史與大歷史交織中複雜的交互影響時,阿嬤拒絕被定義為「楊添福的女兒」或者「台灣斤先人(工頭)的女兒」這樣的論述;而內心面,阿嬤儘管在歷史之中「在場」,卻也拒絕了被同化的標籤。這是一個細小的「拒絕」,如同在這個老房中除了阿嬤並無他人存在,這樣的主體姿態。
什麼是「家」?我想阿嬤有著數不清的獨處時光,儀式性地給祖先與養父母的牌位上香,建構出屬於阿嬤獨居時代的私人回憶所在。這是一個經歷過多個(家庭)時代的楊(橋間)家的老房子──而我每每探訪的,想必是這段歷史接近終點的最後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