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宜蘭青天 終生摯友(節錄)
宜中學弟陳定南 相知相惜師兄弟
我和陳定南在一起大半輩子,鮮少和他一起照過相。某天去台北參加街頭遊行(不記得是什麼活動),當時他任職法務部長,結束時約好到部長宿舍吃飯。用餐時,我跟他太太說:「你老公下禮拜可不可以借我一天?」她問我:「要做什麼?」我說:「一路上大家爭著要跟他拍照,我一個收一百元,就發財了。」
陳定南是宜蘭高中差我兩屆的學弟。當年在宜中,如果只差一屆,還有可能會認識,差兩屆就比較沒機會認識了;直到一九七八年,我才第一次和陳定南見面。那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通電話,要我去今日餐廳,和杜顯揚老師一起吃飯;杜老師是湖北人,我的國文老師,教到我畢業後,再來高二帶陳定南他們那個班。
我到了餐廳才知道,原來是陳定南他們那一班的同學會;一張大餐桌坐了大約十五人左右。聯絡我的人叫楊景旭,他一一介紹在座同學讓我認識,介紹到陳定南時,他特別補充說:「我們這次要籌募杜老師的生活基金四十萬元,結果只有募到二十萬,還差二十萬,就是這位陳定南一手補足的。」
在那時,二十萬元在宜蘭已經可以買一間房子了,這是很大手筆。
陳定南客氣地解釋說:「我只是先墊出來,還會繼續跟同學募款,說不定到最後我連一毛錢都不用出。」
那晚散會之後,陳定南問我:「可不可以搭你的便車?」那個年代很少人買得起轎車,我騎一部速克達就很跩了,我說:「當然可以。」
他要我載他到南門水利會那裡搭巴士,途中他問我:「這時候搭巴士到羅東要轉車到大洲,不曉得還有沒有車班?」陳定南的老家在大洲,也是現在紀念館所在地。我知道那麼晚了,鄉下地方應該已經沒有公車,但是這讓我印象很深刻;我心想,你支援老師二十萬元都花得下去,叫一輛計程車到大洲,頂多三十元就解決了,捨不得花,還要擔心有沒有車班?!
所以這件事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就是「這個人能人所不能」,必非池中物!待人慷慨、自奉儉約,了不起!
那一晚為什麼他們會找我去?原來是杜老師跟他們說:「其實我生活發生問題時,你們有一個學長林光義一直都在照顧我。」我記得杜老師是一九七三年左右退休,那時候退休沒有十八%優遇,他只領到八萬元,一次領的。聽說那筆退休金被他的姪子借去做生意虧掉了。我知道杜老師的困難時,就每個月送三千元的生活費給他,雖然後來陳定南他們加入支援,我仍然沒有停止,而且每年調高一千元;到一九八七年杜老師要回大陸時,已增加到每月一萬三千元了。他很節儉,在宜中校區旁邊和他的養女合買了一間房子;杜老師在中國有結婚,來台灣又再娶,但是沒有生小孩,認養一名養女。
陳定南他們為何會設定四十萬元作為杜老師的生活基金?因為那時定存年息有十%,把四十萬元存在銀行,杜老師每個月就可以領三千元利息,支付他的生活開銷。
這是我和陳定南第一次結緣,而且是結了一個善緣。之後直到一九八一年七月,國民黨提名李讚成選縣長。
李讚成是早我一屆的宜中校友,和陳定南一樣都是三星鄉人。我和李讚成比較熟。一九八一年九月,我們在龍潭舊台化廠的禮堂舉辦「施覺民教官逝世三周年」追思紀念會,那天陳定南比較晚到,一看到我就問 :「你有看到李讚成嗎?」我說:「有啊,他很早就來了,上個香就離開了,你要找他做什麼?」他說:「我要跟他說,我要跟他競選縣長。」我說:「你本來不是要選省議員嗎?李讚成知名度那麼高,又沒有人認識你,你要怎麼和他選?」
陳定南聽了沒生氣,只回答我說:「沒辦法啊,游錫堃和張川田兩個都堅持要選省議員,我再潦下去就不用玩了,不過這次的縣長選舉,假使我選輸了,也是宜蘭縣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競爭!」語氣非常堅定且充滿自信。
縣長選舉大黑馬 改變宜蘭人命運
一個禮拜之後,有一天晚上我去看杜老師,我才剛到不久,陳定南也來了,他和杜老師寒暄幾句之後,就把目標對準我了,對我發表他的治縣理念。
那完全是巧遇,事先並沒有約好。你知道他講了多久?從晚上九點講到十二點,整整說了三個鐘頭,老師不曉得倒在沙發上睡了多久。我還記得,我們兩人同時豎起食指比著嘴唇,意思就是不要把老師吵醒,悄悄地出門把老師家的門輕輕關上,就各自回家了。
回家的途中我就在想,這個人怎麼那麼厲害,都沒有看稿,遇到我就可以發表政見。別人發表政見最少是面對幾百人,甚至幾千人;對我一個人,他也那麼有耐心,從頭說到尾,講得條理井然,眉目分明,都沒有跳針。事後回想,我也挺有水準,這樣的議題,我竟能坐在那裡聽三個鐘頭,都沒有打盹。我又想起李讚成,他來找過我三趟,除了拜託,還是拜託,言不及義。
所以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就跟我太太說:「我要去台北。」她說:「也沒聽你說,怎麼匆匆忙忙地要去台北做什麼?」我說:「沒時間跟你解釋了,我火車快趕不上了,就衝出去。」結果一到宜蘭火車站,買不到車票,星期天嘛!我就花了二百元,包了一輛計程車,走北宜公路,直奔台北新公園。
我來到新公園,現在的二二八公園,在那裡打公用電話。我將那些到台北發展的同窗好友都找來,也包括我的創業夥伴李正雄、林忠勝,他們倆人都住在台北,還有一位張恒夫,他在銀行當經理,以及師大英語系系主任黃燦遂等人。總之,我找了一大群人過來,他們來到新公園,很訝異地說:「你一大早來這裡,找那麼多人來是要反攻大陸嗎?」,我說:「我要跟你們說,我發現一位可以改變宜蘭人命運的人。」大家都很好奇地問,是誰?我說:「陳定南。」他們說:「沒聽過。」我說:「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發現,我們大家來挺他!」
我們是公教人員,更何況那時還是白色恐怖時代,要撩下去挺黨外,要冒很大的風險。因為競選總部我們都不能去,也不敢去,就這樣,很刺激。這群人被我說服了,大家決定潦落去,我就開始和陳定南聯絡。其實我那時連定南的電話也不知道,平常也沒有往來,後來輾轉問到他的電話,我跟他說:「我有找到一群朋友,要和你見面。」
我記得第一次是林忠勝從台北開車回到宜蘭,我和陳定南約好在羅東公正路和天津路口見面。那時候的時間比較好約,因為車少,現在紅燈多,車又多,就不好抓時間。我跟陳定南說好車牌號碼,很自然地時間一到他就走過來,我將車門打開,他就上來了,第一次我拿十萬元贊助。陳定南的總部設在羅東,現在的倉前路,目前是同仁堂醫院的現址,就這樣展開一場「素人選戰」。
懲處空汙有妙招 重光碧泉見青天
陳定南一上任,就雷厲風行,立刻整肅吏治,縣政府裡那些會收紅包的,會向民眾刁難的,個個戒慎恐懼,唯恐飯碗不保;他的施政風格令人耳目一新。
有一天,他去冬山鄉參加村民大會散場後,發現他的座車本來是黑色的,怎麼變成白色了?他用手往車身一抹,上面卡了一層石灰。因為從蘇澳到冬山之間,有五家水泥廠,以前水泥廠的石灰都是自己磨的,沒有做防治汙染設施,我記得,那時候騎機車到南方澳,經過冬山地區,就要加足馬力衝過去,因為漫天灰濛濛的,樹葉上也都卡了一層石灰,早晨結露水,好像洋芋片一樣。
陳定南回到縣政府,立刻召見衛生局長,那時候還沒有環保局。他找衛生局長來問:「冬山、蘇澳的水泥廠汙染那麼嚴重,你怎麼都不管?」,局長說:「報告縣長,這個我也沒有辦法啦!」「什麼沒辦法,你給我請一批人來,二十四小時監測,怎麼會沒辦法?」局長說:「沒有預算,要怎麼僱用人?」陳定南說:「這個你不用管,我只要你去找十八個人來就好。」我記得那時僱用了十八個人,五間水泥廠,三班制十五個人就可以了,可能還有候補的等等,三班制二十四小時監控,一次違規超標罰六萬元。結果不到一年,武荖坑的水清了,冬山鄉的天空也再現青天了,那些罰款用來支付監測員的薪水綽綽有餘。
有一天,他路過我家,順便進來跟我打個招呼,我說:「對不起,一定讓你聞到臭味了;我前面的這塊空地被鄰居亂倒垃圾,我決定要築圍牆。」他說:「圍牆會對人造成視覺侵害,你花個小錢請園藝工人來幫你整理一下,草皮種起來栽幾棵樹,把花種下去,他們的垃圾就倒不下去了。」
我就照他的辦法去做。
面積有四十幾坪,一做好,鄰居經過那裡,就跟我說:「林老師啊!你這公園做得好漂亮,要不要收費?」,我就邊開玩笑說:「如果來這裡談戀愛,就要收費。」後來真的沒有人來這裡倒垃圾了。我自己戲稱是我們林家的「森林公園」,因為我在那裡種了好幾棵肖楠,後來養活了兩棵,現在有四、五層樓高。
這些年來,常陪朋友到冬山河親水公園或羅東運動公園遊玩,朋友總會問我:這麼大的地方,竟看不到一點紙屑,是怎麼辦到的?我回答說:「面對這麼美的環境,你的紙屑丟得下去嗎?」陳定南就是用高品質的公共設施來提升公民的文化素養。
附錄/見證宜蘭發展史-黃瑞疆老師自述(節錄)
返鄉執教:南安國中、宜蘭高中
我在南方澳南安國中任教兩年,漁村子弟活潑好動,野性和蘭嶼孩子不遑多讓。有一次一群女學生從教師辦公室走廊經過,其中一位突然爆出一句台語三字經,一位新進年輕女老師忍不住跑去找訓導主任,主任告訴她:「慢慢習慣就會好了。」女老師當場啞口無言。在一次校務會議上,一向能言善道的伍學基(越南淪陷後來台僑生)突然向校長葉秉遺開砲說:「你的工讀生陳議仁在我英文課上將課本往桌子上重重一摔,同時高聲罵我『XX娘』。」伍老師完全模仿當時陳議仁的粗暴動作,痛責校長作何處置,不料在一陣尷尬過後,竟然爆出全場熱烈掌聲。原來陳議仁的管教問題早已令很多任課老師困擾不已,伍老師只不過代他們發出不平之鳴而已。葉校長為解決這個棘手問題只得將陳議仁帶在身邊跟進跟出,有時叫他搬東西,有時粉刷油漆,仿如傳令兵一般。但所謂「防賊一暝,做賊一更」,實在防不勝防,有一回下課時間正在粉刷牆壁的陳議仁竟拿起沾滿白色油漆的刷子突然往路過同學身上刷去,造成不少家長的抗議。一九八二年我離開南安轉往宜中任教,不出幾年南安國中整體由山頂遷往海邊現址,陳定南縣長以「校園整體規劃」的全新概念聘請名師做全盤完善的設計,完成一座美輪美奐的濱海黌宮,遠近馳名。
過去台灣校園格局呆板,校舍建築偷工減料明目張膽,危險教室所在多有,礙於國家財政,政府也只能因陋就簡,有一間的預算就改建一間。危險教室的改建自然成為台灣校園的長期亂象。一九八二年初起陳定南縣長一上任,立即帶領推動全台史無前例的「校園整體規劃」革新進程,並以南澳鄉武塔國小為試金石,禮聘台灣「社區建築」先驅淡江大學建築系年僅三十歲的陳志梧教授前來規劃設計。陳志梧宜蘭人,不但才華洋溢學有專精,並長年參與淡水歷史建築調查及社區規劃,推動建築史教育,被譽為淡江才子。無奈天忌英才,這位建築界的明日之星竟於一九九七年突然隕落,得年四十五歲。繼武塔之後東澳國小、永樂國小、南安國中、過嶺國小⋯⋯,一間接著一間各具特色的美麗校園就像散落在蘭陽大地上一株又一株婀娜迷人的美麗花朵。陳定南推動校園更新計劃的創舉和多項改進教學方法的卓越貢獻,使宜蘭縣在「六年國教考評」上年年全國第一。而當年追隨陳定南的本地建築師如黃建興、張仲堅⋯⋯等也因此聲譽鵲起。九二一中部校園災後重建,也因為他們的全力投入,而被譽為是陳定南宜蘭經驗的輸出。
宜蘭市畢竟是宜蘭縣的政治中心,訊息傳遞的樞紐,在這裡讓我度過人生最多采多姿的黃金年華,尤其是投入教育改革及各種政治變革的洪流,見證了大時代的歷史變遷。實可謂躬逢其盛不枉此生。
一九八二年我參加甄試回母校宜蘭高中任教,一方面相對於其他學校宜中自來便有一種比較自由的風氣,另一方面當時黨外民主運動風起雲湧。我一邊教書一邊積極參與教育改革運動。在林玉体教授號召下,一九八○年代末我們一群熱愛本土、關心教育的中、小學教師籌組了「教師人權促進會宜蘭縣分會」,由張捷隆擔任創會會長,我任副會長。大會結束當晚九點多,家父堵在家門口,心情沉重、聲色俱厲地痛責我,書不好好教搞甚麼政治。一九九二年繼賴瑞鼎之後由我接任會長,任內除繼續為戒嚴時期受迫害之教師伸張正義,參與各種教改論壇外,有兩件宜蘭教育史上值得一書的「大事」,第一件事是我們主辦了第一次台語演講比賽,為長期被打壓歧視的台語教育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因此我們特別禮聘陳定南立委、黃鷗波大師及康濟時老師等擔任評審,比賽分小學、國中、高中、大專及社會組,最後評選決賽三名頒獎。我記得當時還榮獲林宗義(二二八受難第一位台灣哲學博士林茂生哲嗣)博士自海外寄來冠軍題匾一幀。而當時社會組冠軍得主則是黨外運動健將人稱冬山黑狗黃正源獲得。第二件大事更值得一提,一九九一年初,因為宜蘭縣後指部準備由宜蘭市內遷移到金六結營區旁南屏國小校地,南屏國小面臨廢校的窘境,學區準備一分為二,一半與員山國小併校,一半劃入光復國小。學校師生在家長會長黃正義(賴瑞鼎親戚)帶領下走向街頭抗議,一面請教權會主持公道,一九九二年初我帶領教權會理監事多人至宜蘭縣政府請願,獲游錫堃縣長親自接待並當場同意妥善處理。後來再經多方奔走努力,終於敲定文中三現址重新復校。因係文中用地,依法不得做為小學使用,於是只得變通辦法,先由復興國中出面籌劃建校,工程完工後再以復興國中南屏分校的名義交南屏國小使用。在黃建興建築師的巧手擘劃下,一九九六年底一座享譽各界全新的南屏國小終於在全體師生的殷殷期盼下重獲新生。二○○三年內政部建築研究所舉辦第一屆全國綠建築獎徵選,黃建興的南屏國小和林志成建築師設計的宜蘭厝三星黃宅同獲殊榮,值得特別在此一提。
參加教師聯盟、投入助選工作
一九九二年初我和一群台獨意識鮮明的縣籍老師聯袂加入知名作家林雙不老師召集的「台灣教師聯盟」。主張「今天的教育,明天的台灣」為培養「新台灣人」而努力。林雙不依靠他個人魅力和廣大的人脈,很快便籌夠了四部全新的「箱型車」,內配整套擴音設備,分屬北中南東四個演講團,每周六、日分頭密集下鄉演講,而且不論廟口、夜市,不論陰雨、晴天,人多人少從不間斷,不出幾年便已累計超過一千場次以上,與日治時代「文化協會」諸先賢的表現毫不遜色。其中林雙不特殊的口才,很快便贏得廣大群眾的推崇,並成為黨外候選人競相邀請的五星級免費助講員。林雙不演講雖無蘇貞昌的滔滔雄辯,卻有陳定南的條理分明與謝長廷的幽默風趣,有時令人沉思低迴,有時令人捧腹大笑,百聽不厭。我想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定有不同凡響的偉大人物,放眼當今台灣,林雙不雖無任何一官半職,輝煌家業,若論演講才華,排名當在前五大演說家而無愧。至於坐能握筆疾書,起而侃侃論述的恐怕再也無人能出其右。阿扁執政後他歸隱多年,直至年來連續應陳定南紀念館誠邀,再度下山,場場座無虛席,笑聲掌聲不絕於耳,顯見他寶刀未老,魅力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