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敬啟者/孟嘉美
敬啟者
當你讀到這封信,代表我已經離開了這痛苦的世界。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我的人生,從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起,就不再只是我的人生。我見證了殺戮,它使我的嗅覺在餘生,只剩下槍枝上膛的血腥味;它使我的夢境,此生只剩下黑暗無聲的夢魘。
我記得那些面孔,我只能記得那些面孔。當年老、當記憶衰退,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抵抗遺忘,但在生命有限的尺度內,我該怎麼讓這些人繼續被記住?如此懦弱的我、苟活至今的我,又有什麼能力?我始終無法忘記,每一張年輕的臉孔。我的臉上如今充滿皺紋、身上衣服早有了破洞,但我怎樣都不想買新衣,倒也不是我念舊,只是我怎麼能自己享受這個民主時代,我怕安逸會讓我忘記你們。
打開收音機,一首D a n n y B o y ,將我拉回那個我最想忘記、也最不能忘記的三月天。
長夏將逝、花朵凋零,我們不能留住它;就像你必須遠行,我也無法挽回。
有一天當你回來,請到墳前看我。
於是我提筆寫下這封信,算是我的遺書吧。在我視線不清前、在我腦袋混沌前,模糊也沒關係,在歷史的洪流中,這些人的臉龐,就算只有輪廓留下,也沒關係。
我曾相信在日本人離開後,國民政府可以把臺灣人視為自己人,那些臺灣人盼望五十年、最小的心願,不過是自治與公民權利的願望可以實現。但沒想到狗離開了,換來的,是一隻豬來。臺籍人士在職場上不得志,就連基本的日常生活都有困難。專賣制度與民爭利,就連日常必須的米糖油鹽,也都得供應到我根本沒去過的「祖國」,物價飛漲、民眾怨聲載道。但這些都不算什麼,我們也不曾想過要去投靠共產黨,原因很簡單,我們是臺灣人,我想要的,只有在這塊土地自由的生活。我沒想到政治會找上我,也沒想過,臺灣人會被迫捲入國共之爭,但其實,這都是獨裁統治下,醜陋的宿命,只是我們當時沒看清。
戰後,延平北路一帶因為沒有被美軍空襲,是臺北街頭最熱鬧的地方。每到晚上,就像夜市一樣燈火通明,總是擠滿人潮,攤販也很多,賣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洋菸、鬆緊帶、手帕、面霜。我們家就在那裡。開了間小小的鈕扣店,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算個有產階級。很難想像吧,小小一顆鈕扣,竟然可以拉拔我長大、可以供應我成為一名記者。然而也是因為這個職業,才讓我也被捲入了這個時代洪流的悲劇吧。聽起來很悲傷嗎,不,千萬別誤會,那是一個有良知的人無法存活的時代,而我不曾後悔我始終保持的善良,即便這樣的堅持使我傷痕累累。
當時的專賣菸,品質很差。有錢人都喜歡抽洋菸,所以熱鬧的延平北路一帶變成了私菸集散地。印象中,人聲鼎沸的街頭,充滿著歡笑聲、叫賣聲,但總會有宏亮的聲音,劃破一切美好。
「警察來抓人了!」
「緝菸員來了!」
攤販們倉皇奔走,畫面很滑稽,就像運動會。只是跑贏了沒有任何獎賞,跑輸的代價,卻是一整天的收入歸零。
那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黃昏。
專賣局臺北分局接獲密報,淡水港有人走私,運入了火柴、捲菸五十餘箱,但查緝員們前往淡水港,卻查無所獲,他們便轉往永樂市場,想找出貨物流向。於是「運動會」又再次展開了。結果毫不意外地,又是她,一個中年婦人,她總是被抓,不只因為她總是跑不贏、更因為她沒有錢賄賂查緝員。
我從事後的調查研究報告中知道,她叫林江邁。
當時才國中的我,在家裡幫忙做生意,查緝員將林江邁忙了一整天的收入,以及她所有的專賣菸、私菸都沒收時,我就在不過幾公尺遠的地方。我親耳聽到她說「我先生去南洋當兵還沒回來」,林江邁不斷向這些大人們求情,但穿著中山裝、操著福建泉州口音的查緝員,仍是無情的搜括。像地獄使者似的,怎麼能夠如此狠心面對滿臉淚痕的人?旁邊的民眾為之動容,紛紛幫林江邁求情,「放了她」的聲音此起彼落。在眾人拉扯間,查緝員舉起槍托砸向林江邁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