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方向,由風決定;人的方向,自己決定。」
新學期第一天,愛說故事的女王又說著網路上陳腐的冷故事,還要學生一句一句地跟著覆誦,國二、國三的老鳥早已不鳥這一套,如同面對「唱國歌」口令般,報以鄙視不屑的眼神;而天真的新生,零零落落、左顧右盼羞赧地覆誦著,殊不知在稚幼的應聲中,自己在國中受教的方向,早已被人決定。好班的,可能多一些自私;壞班的,或許多一些自卑。表面上,雖被學校的私心隔閡,但是實質上,不管好班壞班,殊途同歸,都將在惡補與試卷中一起奔向人性的地獄。
女王正經八百宣稱,這是「兩段式常態編班」──但事實上,這是一種「偽常態編班」,狠狠將學生一刀兩斷,也將老師一刀兩斷。其實不只兩段,也不只兩斷,教育的道路與良心早已柔腸寸斷。這也是故事的內涵嗎?這也是故事的伏筆嗎?這也是……真討厭!偷偷躲在我頂上葉叢裡的小愛聽見我的心內話,在那兒嘮叨不停。我抬頭瞪了牠一眼,牠才閉嘴。
小愛,是一隻斑鳩母鳥,牠是我去年收容的傷鳥中唯一倖存的。順利野放後,我看見牠剛好就停在教學大樓頂孫文手書的標語──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中的「愛」字上,所以,我就叫牠「小愛」。牠是我如影隨形、要好的鳥朋友(呵,你不要不相信,牠真的是一隻鳥,你看,牠正向你打招呼……)。
就當女王在台上賣弄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時,班上一位瘦小同學突然起立來到我身旁,輕聲地說,要去上廁所。我雖還叫不出他的名字,但馬上就答應了,要他快去快回。
只見他仍站立不動,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衛生紙。「那向同學借啊!」。他說也借不到。我遂翻翻口袋,竟也沒半張。因開學典禮未完,我不便離開,想想,叫他去訓導處向留守的老師要。
於是,他匆匆忙忙離開隊伍,引起一些些注目。但很快又恢復平靜。
所謂的台上,其實不是高高在上的司令台,只是一張放在地上的普通的講桌,加上一個踏板而已,像極了街頭的肥皂箱演講。原因是,我們的操場不見了,變成新的行政大樓,原本的司令台瑟縮在它腳下,不僅無用武之地,根本是自慚形穢的蠢樣,快無地自容了。
集合改在一旁那排老榕樹下,已經好幾年了,學生平常就站在樹的兩旁,週會或像今日耗時較久的典禮,便拿童軍椅坐著聽講。這樣不用曬太陽,當然不錯啦,只是跟沒操場的缺點相較起來,全體師生都寧可有操場,因目前這樣的校園活像個補習班或監獄,不過,我們並沒有選擇權,前任校長水雞,與縣府的長官大大,決定了這一切。
我又埋首於閱讀新生的基本資料。此時,一片枯葉忽然從空而降,我知道又是小愛在惡作劇。我不想理會,但卻有些分心了。我回頭瞄一下去年帶的、已升上國二的班級。他們仍有點蠢動,不過沒發現我低垂的眼睛。
上星期五,開學前的最後一次全校返校日,當我忙碌於新生雜務在校園穿梭,一群舊班的女生突然一起衝向我,邊跑邊叫邊笑,著實嚇我一跳:
「老師,老師,你為什麼不教我們了?是不是我們太吵……」
我笑笑,無奈回答:「當然不是!學校說我表現不好,所以把我換掉。」
「真的嗎?一定是騙人的……」她們七嘴八舌的。
我不知如何再說下去,對於尚不知大人詭譎多變世界的單純小孩。「好啦好啦!趕快回家去玩,下禮拜要開學了。」我以要影印資料為由,把她們支開。
她們走了之後,我內心頗不是滋味,有些酸楚。
我去年的班是後段中的後段,集合了各路三頭六臂的英雄好漢,教務處涂大主任還說:「怎麼會那麼剛好,難道張組長會故意這樣安排嗎?不可能的嘛!」
你看,說什麼鳥話,好個「那麼剛好」。這一年來,雖吃盡了苦頭,但我還是願意把她們帶到畢業,因為,人多少是有點感情的。
八月中,暑假過一大半,訓導處新上任年輕的鍾主任,打電話來,轉達學校的意思,說我無法配合以後寒暑假全面(強迫學生)上輔導課,所以不能再繼續當導師,他問我意見如何?
我說:「我不敢有意見,當不當導師我都一樣,做事只要不太過分,怎麼決定,隨便你們!」
我的回答,他未能滿意,更進一步詢問。我繼續嚴肅地說:
「當一個老師,我不會因學校對我不公不義,就把怒氣轉嫁到學生身上,我知道我的分寸,這是我的原則,我個人無所謂,但如果站在學生的立場,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當然選擇繼續帶上去……」
他說他不認為我帶得不好,但要回去請示看看。
過了幾日,鍾主任又來電,說校長說,不管如何,我就是不能繼續帶原來的班級,他建議校長要我重新帶一年級,我問他,至少要給個可接受的理由吧,他說,是我班上太多人要轉學,我說,這怎能怪我?這要怪學校的編班,這種班級,乖的、善良的同學常常要被欺負,要唸書的,變成是不合群,若我是這些學生,我也要轉學!他吞吐了一下接著說:
「我就坦白告訴你吧──你們班有家長要學校換掉你!」
「哪有這種道理?有家長說換老師就換老師,那我也要要求學校換教務主任,甚至要求教育局換掉校長……我不能接受這種理由!學校如果有這麼重視我們這種班的家長就好了,這家長倘若如此夠力的話,為何不乾脆將他的小孩轉到好班?何況為了某一人的施壓,就犧牲大多數學生的權益,我非常不認同。如果我真的是那麼差,那我將要帶的新生不是更倒楣嗎?學校會放心嗎?」
我有點生氣問他,是哪個家長?我跟他溝通看看。
他支吾了半天,說:「反正學校意思,你不能再帶原來的班級就是了。」他向我保證,今年後段班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又分好幾段。我告訴他,去年學校也這麼說,但這跟換導師的理由無關。他意思好像是要籠絡我:「新的一屆會比較好帶呀」。
我不置可否,也不想為這事情,搞到全面翻臉。真正的理由,很難去探究,但我若拒絕,怕女王像之前水雞一樣的策略,就不讓我當導師,這樣,許多好同事勢必會為此眼紅,如果再放個小小的流言蜚語,有人或許就步巫碧瑩後塵,跟我反目成仇,那我的處境,又雪上加霜了……
反正,我被「留級」了。一開學,同事都這樣消遣我。
「有一隻青蛙看到一隻蜈蚣在走路,牠心想著,用四隻腳走路已經夠麻煩了,蜈蚣要如何用一百隻腳走路呢?而牠怎知該是哪隻腳先走?哪隻腳後走?接下來又是那隻腳呢?
於是牠叫住了蜈蚣,並把自己的疑問告訴牠。
蜈蚣說:我一生都在走路,但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必需好好思考一下才能回答你。蜈蚣站在那裡好幾分鐘後,竟發現自己連動都不能動了,用力搖晃了一下,就不支倒地。
牠告訴青蛙:請你不要再去問其他蜈蚣同樣的問題,你看,我都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腳了……
同學們,星星不需看地圖就能依照自然的軌道在運行,如果給他們圓規,說不定反而不知何去何從,甚至會迷路,同樣的,人若對自己沒有信心,結果就會像這隻蜈蚣一樣,變得無所適從,最後連路都不會走了。
所以,同學們,你們雖然年紀小,也要學習用心在每一個當下,不必想太多,專心走路、專心吃飯、專心讀書……學校老師都是學有專長,都犧牲假期來跟同學上課,才領微薄鐘點費,若去補習班賺更多,他們不去,就是一顆愛心而已,我們鄉下地方,許多家長付不出錢去補習班補習,所以同學們要心懷感激……」
頓時,女王的網路故事說完了。
我抬頭穿過一顆接一顆的人頭往前望去,看見她正在做漂亮的收尾,嘴巴優雅的一張一合,顯然是受過美儀訓練的那種姿態,但也只剩一顆人頭掛在講桌上,遠遠看,有些縹緲,再遠,就是司令台與川堂間的細縫走道,突然間,我看見那隻經常在校園閒逛的黑色流浪狗,悠哉坐躺在那裡,時而搖一下尾巴,或搧動耳朵,朝陽剛好把女王的身影斜斜投射在上面,使得景深越來越模糊……那川堂,有一塊家長會捐贈的超大立鏡,作為與訓導處、導辦的屏風,鏡子上方剛好有根橫樑,上頭壓克力製的標語,寫著:「禮義廉恥」四個大字,而兩旁牆壁,則貼著一副對聯,右邊是:「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左邊是:「當一位活活潑潑的好學生」,標語外的牆面,則是「文化走廊」櫥窗,作為各處室的公布欄,在新大樓落成前,學校若要各班幹部轉達事項,都會在此集合宣導……我又想起我後母班畢業後,帶的第一屆導師班,雖是後段班,有個乖乖的同學叫阿宏,我對他期許很高,竟然跑去廁所抽菸,「才國一,就抽菸,到國三還得了!」我氣到就在櫥窗前狠狠打他屁股兩大板……
我看見站在她左側的管樂班,人與樂器已經有些不耐了,東搖西晃的,剛剛他們吹奏完國歌國旗歌,沒事好久了,雖是好班,但有的人也交頭接耳起來,我想,他們越吹越沒成就感了,因唱國歌時,現在根本沒人開口,連女王也緊閉雙唇,只剩大聲公主任偶爾放炮似的喊個「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搞笑一下就停格,甚至連吹國旗歌時,也看不見國旗,因為升旗台是在司令台正上方的大樓頂,以前可以驕傲地俯瞰整個操場的師生,如今只能低姿態仰望巍峨的行政大樓,但學生們聽見「升旗敬禮」時,也是被規定要舉起智仁勇三根手指致敬,只是頭頂一片茂密樹葉,看不見國旗,只能想像它緩緩上升的英姿,而樓頂的旗手,也要想像千人瞻仰的面容,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教學情境訓練吧。
接下來,是涂大主任站上講台,報告二、三年級明後天要模擬考的訊息,接著又預告,九月底要再來一次跨版本的模擬考,只見學生們「啊!」一聲慘叫,眼淚差點從褲管流出來。
老師們都認為她瘋掉了,被考上校長的狂喜搞瘋了,才剛升上二年級就模擬考,這樣也就算了,還一個月內考兩次,不是瘋掉是什麼?
社會科老師搖頭搖得最嚴重,也最可憐,因為九年一貫改革以來,原本課程分科變合科,然而只是課程合科,教師還是分科教學,歷史、地理、公民,一週各只剩一節課,做半套的結果,造成教學都在趕課狀態,考試就玩掉兩節課,進度哪來得及?「上課恐怕要用飛的了!」有人說。
「沒參加輔導課的同學,暑假作業簿這週結束以前要繳交,沒繳的,依校規處分!」她繼續說:「下學期開始,就沒那麼便宜了,沒參加輔導課,就要你第九節留下來繼續加強……」
台下同學又「啊!」慘叫一次。只有新生還傻呼呼地愣在那邊,他們都還狀況外。為了增加寒暑假輔導課的參加人數,今年涂大主任,強迫不參加者一律要買書商的「暑假作業簿」講義回去寫,一本五十元,連不認識字的特教生也要買,參加者則不用寫,結果還是效果有限,現在又增加第九節的威嚇,效果有待觀察。只是,依法可以這樣做嗎?你知道的,國中才不管你教育的法不法咧,它只管你頭上的髮……
就在集合場一片嘈雜中,田僑仔帶著嬌妻大搖大擺地從我旁邊經過,眼睛還不屑地瞅一下我,我也冷冷回看他一眼。都八點半了,才姍姍來遲,今天還是開學典禮咧,虧他還是教學組長,由於他是三朝元老級人物,教務處幾乎是他在掌舵,女王也不敢對他怎樣。他老婆則是輔導室的資料組長,漂亮的身材臉蛋,全身都是名牌服飾與配件,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與矮胖型的田僑仔走在一起實在不搭嘎,但若再與他的賓士黑頭車並列,奇怪咧,就變得超搭的。
他的眼神會對這樣瞅我,是因我剛來柳中不久就得罪他了──喔,應該說我的March得罪他的賓士──第一學年期末,我就買了一部小March代步,沒想到它的命運與我一樣多舛,才剛牽車第一天,我要從倉庫中倒車移出,沒想到這款性能跟一般自排車不同,入檔時是沒動力的,想說怎麼不動,我就輕輕踩油門緩緩挪移,直到騎樓要下到馬路的交接,有個橫跨水溝的鐵架就卡住了,此時,我稍稍用力,它不動如山,再稍稍稍用力,仍是不動,於是稍稍稍稍用力,就咻一聲飛出去──啊!根本來不及反應,屁股就貼在電線桿上,凹進一個大洞──保險單還沒下來就要辦出險,真是的,新車咧,移動不到十公尺便撞車,這可能破了金氏世界紀錄。
修好後,誰知過沒多久,有一天放學,在學校停車場,我從車位倒車到那棵土芒果樹下迴車,當我換檔要前進時,猛然看見一輛黑頭車急速倒衝過來,我無處閃躲,第一時間便猛按喇叭,它老兄隔音太優根本沒聽見,為了保護駕駛座,我本能地將方向盤向左往前偏移閃避,持續猛按喇叭,結果還是被撞上了──賓士的屁股貼著March的右下腰,後門被強姦了。
還好人沒怎樣。下車後,才發現是田僑仔的座車,他一臉尷尬,他老婆一直向我道歉,一方面數落他的不是:「倒車怎麼都沒在看!真是的……」我不悅地回說:「我一直按喇叭怎麼都沒聽見?」
「歹勢啦!歹勢啦!」她又轉向他:「誰叫你音樂每次都開那麼大聲!」
田僑仔仍不發一語,一副屎臉,過了幾秒,便說:「你去修一修,看多少,我賠你啦!」
撞了人,還這種態度,我雖有點火,但見她老婆一直道歉,想到都是同事日後還要相見,就按耐住,若叫警察來處理,那備案過程挺麻煩的,好吧,既然要賠償修車費,我就答應私下和解了:「那我修完車,收據再給你。」
沒想到,當我修車完,還特別用會員折扣價結帳,拿著單據去找他時,他竟當場翻臉不認帳:「我的車要一萬多元修理費,你也有錯,所以各付各的……」
「啥物!我哪有錯?」我火了:「是你來撞我的,我當時車根本沒動……」
「你車沒動,就是違規停車!我每次都到那裡迴車,你的車不應停在那裡!」他大聲辯駁。
「違規停車?」我也大聲吼了:「拜託,我人還在車上引擎都沒熄火,我在迴車咧……」
「哪有迴那麼久,我以為你已經出去了。」他又詭辯。
「這跟迴多久是兩回事,好嗎?是你倒車根本沒在看,又開那麼快……」我見他又唸唸有詞雞雞歪歪,氣壞了:「要不然叫警察來協調好了!」
這一吵,吵到教務處的老師都圍過來看熱鬧,他們一頭霧水,想勸架又不知從何下手,欲言又止。
他大概見我態度很硬沒辦法拗,而水雞大概也快來上班了,讓長官看到這種場面,他也難堪……想了想,便伸手,一樣屎臉說:「拿來啦!」
我遞上單據,他看了看,馬上從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屈指算了算,最後還加上零錢:「總共四千三百八十元,拿去啦!」
他轉頭就走,單據故意不拿留在桌上,好像還故意擺著抗議的姿態。
其實,若真的叫警察來調解,也難處理,因為事故現場早已不存在了,不過,那棵土芒果會替我證明,它身旁,還有一棵龍眼,都是創校級的老樹,它們就位在停車場中央,週遭有一些空地沒劃車位,你若要一次完成迴車,都會倒車來此地,由於這裡有樹蔭,水雞當校長後,就高調把他黑色的BMW停在此,GB8888挑過的車牌,看過就難忘──隨陽光變化的樹蔭,都是他專屬且獨特的停車格,沒人敢吭聲,也少人在意,因為,他是遊山玩水派的,經常不在學校,所以大家也照迴不誤,反而迴車時有種莫名奇妙的快感,越狠越痛快,這樣你就稍可理解,為何田僑仔倒車倒得這樣猛了……
唉,這就是田僑仔令人難忘的身影。
他是柳河鄉的土財主,在鄰鎮也有好幾間透天厝與套房出租,因職務之便,一有外地的新老師來,初次租屋處,幾乎一定是他家。誰敢拒絕啊,當家教學組長咧,嘿嘿嘿,如果你的課不想慘兮兮,或者還想繼續代課下去的話……其實以他的經濟條件,不用教書,光當包租公就過得爽歪歪了。
所以,你說,他會恨我嗎?可能連看到路上的March同胞,都恨得牙癢癢的咧。
快十年了,我的March都老了,他看我的眼神一點都沒變,倒是他老婆,遇見我總和藹可親地噓寒問暖,但前提是田僑仔不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