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出生在港都的柴山,在那裡,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八個年頭。我所謂的柴山,是指柴山村,是柴山的半山腰上,一個面海而立的古老聚落。
很抱歉,我對那裡的記憶已經有些許的模糊了,如果說得不夠淸楚,還請您自行體會。那裡是一個美麗的小村,陽光普照的時候,山樹靑葱,海風徐徐,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村落裡的房子,新舊不一,建蓋在山坡地上,隨興錯落,有時隔著一叢樹你可以望到某個人家的屋頂。你會想也許可以找到一條下坡的路走過去,但往往卻必須繞好大的一圈才走得到──這就是我們村子的特色。村裡的房子,大概來講分幾種:第一種,是最貧窮的人家居住,就是所謂的土角厝,用一些牛屎啦雜草啦爛泥漿啦糊成,屋頂用稻草桿鋪著,牆壁被手輕輕一撥,就會一整片一整片掉下來。
我們小時候喜歡惡作劇,有一次和友伴比賽誰從牆上刮下來的細屑多,誰就獲勝。沒想到,被裡頭一個瞎了隻眼蓬頭亂髮的老阿婆追了出來,她拿了一支竹帚,「死路旁死路旁」地喊打,我們一群孩子可樂了,被她追著,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後來,大家就迷上了這種遊戲。土角厝在柴山並不很多,聽說後來就不住人了,被用來養些豬啊雞鴨什麼的。另外一種,是木房子,是一些純粹的討海人或者是較後搬進來沒錢的人所居住,我的玩伴阿建,就是住在這樣的屋子裡。木房子雖然式樣也有不一,但大致來講,外層都被漆上厚厚的黑漆。我聽阿建說,漆上黑色,可以防止山鬼海鬼的侵襲,但我知道他在唬我,晚上那些木屋,看起來根本就像鬼屋似的。在這裡附帶提一提阿建,他大了我兩歲,皮膚黝黑,很會游泳,我滿嘴的穢語,泰半都是向他學的。他的父親喜歡喝酒,但酒量不好,常常發酒瘋,半夜的時候,若我們聽到女人家哀嚎,便是他可憐的母親,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至於經濟狀況好一點的人,多半住在紅磚厝裡,甚至有的家族,蓋了一大落的三合院,在村裡分佈著,就是所謂望族。從前,我一直懷疑在我們村里怎麼會有這些個有錢人家,後來聽我的父親說,以前海裡的魚蝦,比我們米缸裡的米還多,烏魚一來,大家拚了命捕,挑到山腳市場去賣,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但我還是半信半疑,畢竟,靠海而致富的人,好像還真的不多。
當然,近年來,水泥蓋的洋房在柴山出現了,那裡成了港都新興的土雞海產域。且因為長期以來戰略地位重要而成為軍事禁區的關係,始終保留了村裡原始的野味,在解禁之後更引來了一些觀光人潮,增加了住民不少的收入,這大概是人們始料未及的吧?早知如此,父親說,他就不會搬出來了,他想再搬回去的時候,一些房屋地產早被鎭上真正的富人晚年想享個淸福,或者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商人買走了。而我們只有望鄕興嘆的份了。
柴山村的房子,大約在海拔二、三十公尺到一百五十公尺這中間的山坡地分佈,有些地方很密集,有些地方很稀疏,村子對外的交通,主要是一條沿著海岸蜿蜒的小路,直通西子灣哈瑪星地區;另外,若想翻過山,向上走,也有小山徑,山徑翻過兩三個山嶺,可以到達山的背後鼓岩內圍一帶的地區。我家後來搬到了內圍去住,那裡的事,就容後再說了。從我有記憶以來,上山的路就少人走,除了偶而有些大人們想上去砍柴以外;而下山到海邊的路,就充滿足跡了。下山的路共有三條,北邊那條從派出所後面下去,經過一個軍事崗哨,比較少人跡,因為那些警察阿兵哥們會向你問東問西,特別是我們孩子們,根本就不敢去。小時候,我們不怕什麼,就怕他們槍上的尖刀指著你。南邊的那條,比較陡,從「彼簇竹林」旁邊下去,村子的南邊有一簇竹林,我們都這樣稱呼。
有一陣子,我們喜歡走這南邊的路,因為刺激,路的末段幾乎筆直而下,潮漲的時候簡直直接入海,我們蹬踏有些鬆動的岩石,手頂多只能抓兩旁蔓生的草,想起來極端有趣。有一次,黃家的一個女孩從那裡摔下,斷了腰椎,從此半身不遂,大人們就把路封起來了。而住在「彼簇竹林」旁的人家,綁了隻大狼犬在路口,不讓人過去,我們都很怕,也很氣,當初,是那女孩硬吵著要跟的,她摔下怎麼干我們的事?後來,阿建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砒霜,放在肉包裡教那隻狗子吃,可憐的狗子,就一命嗚呼了。牠死的時候,眼睛恨恨地凝瞪我們,我們都嚇得要命──我現在回想,那一對眼神,和我阿姨死前竟有些許相似。不久,有人說在那裡看見一尾巨大的靑竹絲,他們說是狗的冤靈化身,從此,就沒有人再敢過去了。此外,大家真正常走,通往海邊的路,是中間,經過我們家的那條。
我們家那時候──說起來讓你驚訝──住在一棟紅磚房裡,那間房,是父親娶妻後,祖父給他的。其實,我們杜家也是村裡幾大望族之一,只不過在父親的時代衰敗了。祖父和叔伯們住在一間不小的宅院裡,唯獨我的父親被「流放在外」。這其中的原因我小時候不曾明瞭,直到長大,遇到一個族兄,他才偷偷吿予我知。總之,父親並不被家族所歡迎,我們住在那裡,和祖父日漸疏遠了。那間紅磚厝,其實並不大,我們的鄰居吿訴母親,以前是當倉庫用的,──用紅磚房當倉庫,在村裡是奢侈的事,但改建予人居住,則正好合適。
我家房子後面,種了兩棵土芭樂,其中一棵比較高,超過了我們的屋頂。那兩棵土芭樂在結果的時節會散發出濃濃的果香,那時候,我們就爬上去摘了果子吃。果子乾乾癟癟的,沒什麼水份,又不甜,就是特別香,我們總是吃了一口,便隨處丟棄,後來,也就沒有人要去吃它,任小鳥們啄了。它們熟透了,會自行掉在土地上,或者,咚咚地落到我們屋頂上去。有時候,我會獨自爬上那棵較高的樹上,目望西沉的血紅夕陽。它映射著從山腳下嶙峋石灘邊銜迤而去的海浪波光,也映射著我家丹紅屋瓦上,一粒一粒腐爛的蛀蟲果屍,我覺得格外地浪漫美麗。此刻我回想,若一直住在那個美好的地方,我大概也不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面。天邊紅澄夕陽一落盡,通常村裡的漁人就陸陸續續回來,他們駕著用粗大塑膠管拼成的馬達筏子──我們稱「排仔」──從遠遠的天邊回來。若沒有出去玩的時候,我會坐在樹梢枝椏間眺望他們,看他們的「排仔」進港。說是港,其實也不是,只是海中礁石巧合地圍成一個小海塘罷了。我看他們把「排仔」拖上石灘,卸下漁網漁具,然後,拖著漁簍,或者用手拎了一纍被繩子綁成串的蟹子,一步一步從我家門前的小徑走上來。有時候,阿建他父親回來,看到我,會朝我喊:「喂!天勇仔,你今天有乖否?」我不知怎麼就會窣窣發抖。
我一看他粗礪的眼神,一想到他發酒瘋的模樣,就會聯想起我的父親,而感到驚恐萬分。剛才忘了說,這條小路,是從我們村的心臟地,山海宮的廟埕旁邊開始,迂迴地經過不少人家,和不少村裡小路交會,穿過幾個果園,幾叢灌木叢,一片荒草地,才下到海邊去的。向晚時分,我的父親會從山海宮那邊走回來,而不是海那邊,他是一個工人,淸晨的時候到哈瑪星那頭去上工──我小時候,對地名,最遠只及哈瑪星,因為我的母親是渡船頭哈瑪星人──太陽下山,他從山的那一邊回來,然後,一回來,往往也是我們痛苦的開始了。
山海宮是我們村的心臟地帶,也是信仰的中心,而廟埕旁的大榕樹下,擺了幾張長板,則是我們村裡的訊息交換所,以及大人們對小孩子們的公眾制裁所。這間廟,依山面海,從廟門望出去,海天視野極為遼闊,大概也是取名山海宮的來由。我聽大人說,因為它的偉岸地勢,讓它充滿了神靈,我不曾親見那裡頭祀奉的是什麼,只聽母親說「王爺公、 王爺公」,大概就是王爺了吧。這尊王爺,聽說很靈聖,村裡的大人無一不信祂,大小事務必定請益。他們問神的時候,我曾在一旁看過。四個大人,由乩童領頭,扛了頂小「籤仔轎」,左搖右晃,叩擊桌面,「桌頭」(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桌邊傳達王爺公的旨意,而問神的人──大多是村裡的三姑六婆,則站在另一邊問。誰家孩子生病,誰家男人賭博,在那裡一淸二楚。但通常來講,這些事,我們小孩子是不感興趣的,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在廟埕裡玩。玩什麼?什麼都玩,我們那一黨,沒有什麼不能玩的。我不曉得是不是作為孩子的多半天生殘忍,我們那時候,特別喜愛捉弄看起來弱苦的人。
海人的生死未定,全都聽命海,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小小的「排仔」一入大海,是福是禍,只有王爺公能夠決定了,所以我們那裡的人,誰的親戚中沒有一兩個寡婦?像阿建家隔壁就住了一個,是阿建的遠親。她很老了──至少外表上看起來是──聽說很年輕就失去了夫婿,也是被海浪捲走的。當然她守了一輩子寡,是不是因此而變得很兇,很喜歡罵人,我不知道,總之,我們看了她就怕,叫她巫婆。巫婆在家後面的園子裡種了些果樹,收成的時節採收下來,一個人擔了到哈瑪星市場去賣,聊以度日。她很窮,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更增加了她恐怖的形像;但是,她越恐怖,我們越喜愛逗她,這跟我們愛挑戰極限的個性有關。有時她逮到人,除了大聲詈罵之外,還會用手打,會用她有力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揑你──但這只會更增加我們的樂趣。有一次,大概是五六月時候,村裡的孩子們突然時興起焢土窰,一些人挖了地瓜焢了起來。焢地瓜對我們這黨而言,是引不起興趣的,我們幾乎天天吃,有什麼好的?於是,我們想到了巫婆園子裡正要採收的荔枝──嚇到了?這只是我們做過有趣的勾當其中一小件而已,我們「焢荔枝」。幾個人起窰升火,幾個人爬過她那破爛的竹籬笆,摘了三四串回來。我們把土塊燒得通紅,之後把荔枝放進窰裡燜,用土掩了起來,一個半小時之後,所有紅紅的荔枝都變成一顆一顆粗硬的黑炭球了。那黑色的外殼剝開,裡頭的果肉也是焦黑色的,我吃了一口,居然還有甜味呢!道地的荔枝乾。我們拿到四處去炫耀,當然,不久,巫婆知道了,她大為光火,跑到每個人家裡去跳,來我家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晚飯,結果,當著她的面,我被父親打得皮開肉綻。同情?哪有的事,在我們村,誰不貧窮?滿街都是寡婦和孤苦的孩子。
真是不好意思,本來只是想談談我童年的山村,沒想到,又拉拉雜雜地扯出了這麼多事。這些事,大約都是我上小學之前發生的,而我仔細地回味,這其中,的確也有充滿樂趣的。那時候山上的孩子多半都野,家裡沒人管,就任由我們了。
我在牢裡關了這段日子,回憶自己的過往,回憶自己作了許多不被原諒的事──包括你們所知道的吸毒、 殺人,總還是想著,雖然自己是一塊社會的渣滓,到底也有純良的時候的,就像我心目中蒼翠的柴山,我的童年。
當然,有更多的時候,罪惡縈繞在我的腦海,那像是惡夜的魔鬼,像是可憐狼犬的眼神一般,緊緊糾纏著我。於是,我真真正正的體會起孤獨的滋味。每當我偶而想起那凌晨的腳鐐劃破漆黑的鐵窗,劃破天際蒼穹的黝黑,槍聲響起,便全身悚如針扎,淒苦難眠。我也覺得,是童年的那一響槍,終射進了我的軀殼,得報了恩仇。那是中秋節的槍響,我和阿建存了幾個月的積蓄,買了幾枝大型衝天炮,我們稱火箭炮,在皓月當空的時候奔向海邊,對月衝放。而最後的兩枝瞄向了岬角的軍哨,軍哨的方向隨即響起槍聲,子彈遁入我們腳前方的碎石灘裡,砂石四處飛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