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高舉永不熄滅的理想火炬
蘇友鵬醫師──真正的愛國者、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
蔡焜霖(政治受難者)
2015年12月10日,世界人權日活動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行,時任文化部長洪孟啟一上台即說:「幾年來與政治受難者前輩相處越多記憶越深,他們是真正的愛國者,是理想主義者,是人道主義者。」坐在我身邊的蘇友鵬醫師幾乎站起身來高喊:「對、你說對了!」──這一刻蘇醫師以及我心裡所浮現的,是當年白色恐怖狂焰裡壯烈犧牲的眾多前輩,以及曾經在人間地獄似的黑牢或在火燒島共患難的千千萬萬難友的身影。而蘇友鵬醫師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認識蘇前輩是在1951年5月被押解到綠島的新生訓導處之後,雖然我們不同隊,但是蘇友鵬前輩被捕前已是任職台大醫院耳鼻喉科的醫師,到綠島後是後來成立的醫務室主要成員之一,加上他在音樂方面的造詣,參加樂隊等等,使他很快成為大家都熟識的「同學」。還記得有一次蘇前輩令弟寄來樂譜給他,其中一首《歸來吧,蘇連多》竟引起訓導處管理當局疑心而被調去偵訊,查問是否思想有問題──政治幹事居然把意大利地名「蘇連多」與「蘇聯」國名混亂連結在一起,幸好蘇前輩據理說明清楚,才免受再一次的冤屈。新生訓導處後期很多自製的小提琴,無一不是以蘇前輩令弟寄來的名琴為母型製作的。
白色恐怖受難者朋友人人都說,出獄後的境遇更加艱困難耐。因為情治單位繼續地監控、求學求職途中所遭遇的種種阻礙與騷擾、社會上甚至於親朋好友的偏見與歧視等等,使得整個台灣島成為一座巨大監獄島。蘇友鵬前輩在1960年5月,而我在4個月後的9月被釋放離開綠島。蘇前輩很快回到他的老行醫療工作,而不具任何專業技術的我就在求學求職路上跌跌撞撞。但是我們患難至交經常聯絡,我常有向前輩求教甚或求助的機會,而每次都從敬愛的前輩求得寶貴的忠告與助言。尤其我酷嗜文學與音樂,而蘇醫師這兩方面的高超造詣,每次都滿足了我的需求。
1990年代後期,平反白色恐怖案件之議題受到重視,當創立「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以及「台北市高齡政治犯關懷協會」之際,蘇醫師積極參與策劃,後來長期與吳聲潤前輩交替擔任我們兩會會長,在推動轉型正義路途上領導難友前進。2014年3月發生太陽花學生運動,蘇友鵬、吳聲潤兩位會長帶領我們幾個老難友進入立法院議事堂聲援與鼓勵年輕學生,誓言以老邁身軀奮不顧身做為青年學生的後盾。
最難忘的是王育德先生女公子王明理女士,曾為出版詩集《故鄉的太陽花》回台,我好幾次邀請同為台南才子的蘇友鵬前輩以及數位參加太陽花學運的年輕學生聚會。席上蘇前輩常常與明理小姐談起二次大戰結束不久,當時就讀東京帝國大學的王育德先生從日本回來,常常與故鄉台南對前途懷有雄心壯志的知識青年相聚,熱心討論如何奉獻自己才華來為鄉梓的發展盡力。想不到不久二二八事件發生,明理小姐伯父王育霖先生遇害,育德先生則亡命日本,而後蘇友鵬前輩也因莫須有之罪被囚禁十年。
每次陪蘇前輩高唱當年在黑牢裡或在綠島山上或海邊唱過的懷念之歌,這位真正的愛國者、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又是徹底的人道主義者,他高昂嘹亮的歌聲會鼓舞我們心志,讓我們深信儘管走過多少坎坷苦難的路程,曙光已經顯現在天邊,今後他會從天父之國帶領及指揮我們共唱家園繁榮之歌,也高唱民主自由終獲勝利的快樂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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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惟願苦難平息,邪謬不再重演/
蘇峰儀(蘇友鵬長子)
「死亡行軍」,這個名詞最初的意涵是指二戰期間的末期,德國納粹知道大勢已去,隨著集中營的解散,囚犯遭驅逐被迫做長距離的行進,期間大量的囚犯被虐待殺害。1951年5月13日,父親從軍法處看守所被移送到基隆碼頭,在嚴密的押解下,囚犯兩兩銬著,朝著未知的目的地行進,等待他們的不知是怎樣的命運,內心的驚懼惶恐可想而知,要說這是死亡行軍也絕不為過。父親的白色恐怖受難故事,只是那個荒謬時代千萬受難者當中的一個平凡的見證。他曾經說過,我只有被判十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同案中數名優秀的台大醫師不幸遭槍決遇害。十年綠島的流放歲月,有些人不堪禁錮而精神異常甚至自殺。對父親來說,幸運的是他的醫療專業讓他在火燒島的苦悶歲月得以發揮,成立醫務所對於荒島上的3,000名受難者,獄吏及居民是必須的措施,但也因為如此,讓他苦悶絕望的心情可以轉移寄託在醫治看診的活動上。十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那應該是一個人最精華的時光。這只是個時代的悲劇與苦難嗎?這樣子的苦難有沒有意義?從某方面來說,白色恐怖受難者替我們承擔了人類邪惡所導致的苦難。如果這樣的苦難有意義,那麼我們後代的人就必須去思考這不義的原因何在,要如何讓這些作惡者的逼迫從此不再發生。
「苦難不會衍生苦難,但是邪惡卻會滋生邪惡。」(C.S.Lewis)願父親及其他難友們的苦難就此止息,後代子孫不要再生活在極權恐怖統治的陰影下。但是人們必須正視這種邪惡,防止並抑制它們的再度發生。黑格爾說:「人類唯一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教訓。」雖然是悲觀的論調,但也指出了問題的所在:人類太容易遺忘,在驕傲自私中犯罪卻自以為義。轉型正義的目的,不僅是要釐清不義的原因和源頭,更重要的是要在教訓中杜絕邪惡的發生。於今的解決之道,唯有讓後代徹底認識並了解這些惡事的原因,找出不義的起源和加害者,給予適當的制裁,並且深切反省,透過教育讓後代能明辨是非善惡,從公民的覺醒和制衡的政治體制中,來杜絕邪惡種子的再度萌芽。父親曾說:「主的祈禱文教導我們,在禱告中要祈求赦免阮的辜負,親像阮也有赦免辜負阮的人。」但是到底誰是我應該赦免的對象呢?」當作惡者不承認自己有罪、有過錯,赦免還有意義嗎?20世紀最偉大的護教家C .S.Lewis曾經分辨了寬免及赦免的含義:「寬免惡行, 便是視惡行恍若無物,視惡行恍若善舉。然而,赦免必須同時具有施與也有接受,才算完整。所以,只要不認罪,就無法接受赦免。」(《痛苦的奧祕》,宋偉航譯)。因此事件的加害者、首謀者是誰?誰應該負起最後的責任?主要的執行者及協助執行者是誰?這些問題如果沒有釐清的話,轉型正義永遠無法完成。因為後代根本無從認識、辨明不義與邪惡的根源在哪裡,人類在人性上的脆弱,如果沒有時時刻刻給予提醒及反省的話,很容易又朝著「平庸的邪惡」前進,黑格爾的魔咒不斷地在人類歷史上重演,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後要感謝昭勲兄發揮考古學家般的精神,四處探訪蒐集資料,詳細考證各個時期的典章制度,找出許多都連至親都未曾聽聞的軼事,鉅細靡遺地詳述了父親的一生。昭勲兄一向關心轉型正義,對於白色恐怖史料的蒐集不遺餘力,希望本書的出版及更多白色恐怖時期真相的發掘,可以讓轉型正義以及世代間的正義得以實現!也希望我們能學習猶太人面對悲慘歷史的智慧:「不可忘記邪惡的人對你所做的事,我們希望不再有這種事情重複發生。」猶太人不教導小孩復讎與憎恨;「只要他們真心悔改我們願意寬恕他,因為歷史是往好的方向前進的,記住只有上帝才可以伸冤復讎。」(羅12:19)
內容連載
第0章
孤獨的背影
2014年3月18日下午,台灣發生了一件震撼整個社會,甚至引起國際注目的大事件──太陽花學運。第一次,中華民國的國會殿堂,立法院的大議事場被一群年輕學子佔據。年輕人抗議前一天在立法院內政委員會中,執政黨中國國民黨立法委員張慶忠以30秒時間宣布完成《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委員會審查。大家不滿這個草率的黑箱審查程序。整個抗議行動引起台灣社會的共鳴,除了立法院的大議事場被佔據之外,立法院周邊地區的道路、巷弄裡裡外外都被從台灣各地趕來支援的學生塞滿,他們席地而坐,三三兩兩熱烈地討論抗議目的,野台棚架也搭了起來,有歌唱、戲劇表演、演講等各式各樣的活動,熱鬧地吸引大家的注目;四周堆放著社會各界送來的支援物資,一天二十四小時,抗議活動持續二十幾天,一直到4月10日才宣告結束。期間,在3月30日那一天達到活動的最高潮,當日來自台灣各地約五十萬的民眾,穿著黑衣湧入凱達格蘭大道,遊行靜坐。
3月29日,星期六上午,十五個平均年齡超過年輕學子60歲的小團體,進入立法院的大議事場。他們來立法院的目的是要聲援、鼓勵年輕學子,其中有一個高齡90、身材矮小的老先生,在國會殿堂上台致詞,他明亮中氣十足的聲音,高舉緊握的拳頭激動著說道:「我們是上個世紀,20世紀中葉,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犧牲者。可以參加這個反服貿黑箱的活動,覺得很感動……」
結束探視鼓勵活動之後,這個身著外套頭戴黑帽的老年人,從他孤寂的背影,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非常有精神,他沒有任何的猶豫,踏著輕快自信的腳步踏在台北市的街道,走向未來。
他,就是蘇友鵬醫師,一個耳鼻喉科的專家,一生醫人無數,也是這本書的主人翁。1926年1月12日至2017年9月16日,享年92歲。蘇友鵬經歷了日本大正、昭和以及中華民國三個紀元,在戰後歡迎「祖國」來光復台灣,當他成為社會人正要起步,充滿熱誠準備翱翔人生的時候,在一場莫名其妙的逮捕行動中,他被國民黨剝奪了人生寶貴的十年光陰,成為綠島政治犯集中營──新生訓導處第一期的「新生」。蘇友鵬是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眾多叛亂犯當中的一個。他從大家口中的「神童」,到國民政府所謂的「叛亂犯」,人生從光明瞬間到墜入黑暗的深淵,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希望」。
蘇友鵬用他92歲的一生,見證台灣激盪的近代史,這不只是一個人的故事,也不單純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這是台灣百年外來政權殖民歷史的見證。